发发

白色头纱(短/完)


#丹昏#  

 

 

“丹尼尔,向前看吧。”

 

 

01

 



“301叫朴志训的病人,最近状况如何?”揭开薄脆的记录,还是那副金丝框眼镜,姜丹尼尔极冷静地挑起铅笔,任墨芯往桌面一堕,连同白大褂袖肘棉絮摩擦的声响刮得人耳生疼。



“那个…我…不太清楚…”圆脸小护士面露难色地把衣袖揪得个紧,生理性地自然往后挪着碎步估摸着伺机而逃。啧,可惜姜丹尼尔眼生得够精,将这踌躇看得极细。



“你跟我多久了?这点记录都做不好,出去……”淡漠调子一出口,姜丹尼尔的盛怒分明像极世间从不生色的孤独,但却是比明晃晃的刻薄更热烈百倍。



他也不太清楚,自己何时变成了这等脾性,就连小护士转身无奈低头的背影都不能激起他的丝毫恻隐。



骨子里那点零丁的怜香惜玉,仅对一人例外,就是那个301的朴志训。



那个从未有过家人探访,穿着白色病服也漂亮的孤单孩子。



说起也不过是某个淡绿色的初春日暮,姜丹尼尔不经意透过医院高窗的侧边瞧见朴志训低头笑了。他当即自嘲得要紧,都快三十岁的人了,愁肠之上,悾悾作响,居然恢复了少年人才有的心悸。



朴志训眼底有璀璨藏匿,于窗口的顾盼里明灭不息。似是遗世独立的一支,于永恒里,清冷漂亮得让人心揪。



姜丹尼尔很是留意他。但奈何那年轻人的状况似是比想象更复杂。姜丹尼尔找时机开过好几次话头,可朴志训都自顾自地,在地上、墙面上划拉着什么,礼貌又自然地笑着,却从不作任何回应。



手里还紧拽着一片旧白的窗帘布。



 

02

 



其实也并不奇怪,毕竟这是座精神病院。



在这风大草木深的半山腰上,默不作声流泪的,兀自笑得疯癫的。每个人的人生,都能写成一本书。每夜临至极静谧时,医院白墙的尽头依旧是一片白茫茫,那些被埋藏至深的、线路错乱的情绪便会化作断续哀戚的呜咽,抑或毫无征兆的狂奔,再者是惊悚凄厉的嘶叫……万般皆有。不过是种永世不得相互理解的孤独,于夜色的暗涌里被放至无限大。



姜丹尼尔听得多了,也忍不住偶尔惘神。



但他这个周末挺开心的,只因周五下午路过301时,他试探性地问朴志训多大了,朴志训居然笑着应了。



26了。



姜丹尼尔抑制住心底那阵爆裂式狂喜,抬了下镜框以掩饰情绪,一转头就把这丁点小收获悉数细写了下来。



能说出自己的年龄,是不小的进步了呀。



姜丹尼尔跟个孩子似的,将那一点微小起色,圈了又圈,红圈粗得亮眼,只是滚过最后一圈笔珠时,姜丹尼尔脸色微微暗了几分。但一想起朴志训应答时的抬眸,他又无所顾忌地咧嘴笑了起来。



爱上自己的精神病人,听上去可真荒谬。



可下一次查房时要聊什么呢?光是想想,世界就能亮起来。



后面的那些日子,皇天不负有心人,在姜丹尼尔坚持不懈地查房下,朴志训果真跟他熟络了许多,每次说的话,都能超过三句了。



 

03

 



“姜医生可以跟我一起去散心吗?我带你去漂亮的地方。”



朴志训的眼神依旧无邪,姜丹尼尔听清邀约时,再三确认了一番才敢应下来,一出301门口,他整个人乐得快蹦起来。



朴志训出院散心的那天,依旧穿着苍凉的一身白,看上去一如既往地温柔。而姜丹尼尔本是挑尽了衣柜里的帅气搭配,最终却偏偏选了中学时常穿的那件最简单的长袖白衬衫。



大概是朴志训给他的感觉吧,二十六岁人看上去仅有十几岁,每次感应到那人的眼眉笑意,姜丹尼尔的所有,便不自觉回到少年模样。



白墙砖,密瓦房。朴志训在前面开心地小跑了起来,穿过亮蓝下的一片斑驳树影,两边深丛里唤出一两声讨喜娇嗔的猫叫。



朦朦白的身影于林荫道尽头渐渐变小,姜丹尼尔脸上的喜色还未来得及收,心底便涌起一阵揪心的紧张。



他迈开步子跑向朴志训,可尽头过后的那片世界却被换上柔和又哀伤的浅绿色调。



朴志训带他来的地方,原来是所学校。



一阵薄荷味的风刮过来,天色蒙蒙灰绿,却再次被日光洞穿。



姜丹尼尔小跑上了二楼,走廊中间的教室,窗台上种了些不知名的小型花草,而朴志训,正坐在第三排正中的座位,心无旁骛地盯着黑板。



姜丹尼尔大可以闯门而入,作最惊扰的提醒,但他没有。反倒是鬼使神差地想给他点小浪漫。



可怜了窗台上那朵明黄色的小花,就这么被姜丹尼尔摘了下来,束在了头上。



姜丹尼尔就那么傻傻地,把头往右一歪,笑着静看朴志训,直到那人开始无心地顾盼。



朴志训望过来了,先是嘴半微张地小惊讶,再是把头别了过去眼眉弯弯地笑出了声。



这微小的神情变化,却叫窗外站着的姜丹尼尔莫名看得针刺般地鼻酸。



他走进教室里,摘下头上的小黄花,突然想自我介绍。


“你好啊……我是姜丹尼尔。”


朴志训却眉头微蹙了下,眼里的水光添了几分暗涌,把头转了过去,便不再作声。



这情动分明莫名其妙,却极似冬日下的雨,淅淅沥沥,不动声色地下,让人染了伤寒,最终病入膏肓。



姜丹尼尔感知得清晰,却不能道出个所以然,只是闷声头疼,夜深一个人的时候,他也便不再细想。

 



04

 



谁知,打那以后,朴志训对他的邀约越来越多了,他也从不拒绝。



涂满可爱壁画的幼儿园,无尽白沙环绕的一片海,甚至有穿过紫色花田的绿皮火车……姜丹尼尔甚至在想,这是在谈恋爱么?



直到他在某次邀约里牵起朴志训的手,而那人没有挣开。



呀,真是在谈恋爱了。



姜丹尼尔常觉得唏嘘也偶会惘神。



居然跟精神不稳定的病人谈起了恋爱。但即便他说不上由来,但每每对视里的那种难言的深情,也让他确确决意不会放手了。



直到下着下雨的那天,朴志训说要带他去最漂亮的地方。



不过是首尔街道的一个小拐角。简约大气的玻璃墙轻罩着那套人偶着好的白色西装。姜丹尼尔隔着橱窗说,真好看啊,你穿的话,更好看。



朴志训回他一个调皮的小眼神,不应答地拉着他的手就跑。



跑到一座白教堂的顶上,雨停得很及时,天上笼过一片绝美的雾白。



朴志训跟他说,你把眼睛闭上。



谁知姜丹尼尔不仅闭了眼,还附赠了个乖巧的转身。



“3…2…1…转过来吧。”



朴志训只是卖关子,象征性地让姜丹尼尔等了几秒。



但却让姜丹尼尔在看见的瞬间,捂着嘴惊讶,还红了眼眶。




“今天你穿黑西装,我们真配。”

 

 


05

 


 

朴志训很适合白西装。尽管他纤弱了些,但还好,他自然的气质也撑得起这无瑕色调。再加上他本来就白,朝姜丹尼尔走过去的时候,像是在发光。



接过朴志训手里的头纱,姜丹尼尔才忆起,原来那是朴志训一直攥在手里的,被自己误认为是窗纱的玩物。



重叠起的旧白在一阵清风里扬开,精细的白蕾丝半飘着,固定在朴志训头上的时候,往他身上浇筑了一层不可侵犯的圣洁微光。



姜丹尼尔又习惯性自嘲了。怎么一跟朴志训在一起,总能莫名感动得突然,心揪又鼻酸。



可他却顾不及这些微小的心理活动,只是万分珍惜地把眼前穿漂亮衣服、戴纯白头纱的小人儿抱了又抱,重复了不知多少遍,直到朴志训开口。




“我爱你。”




朴志训像是跟个小孩子说话,眼神不离对方半寸,耐心又极致深情。姜丹尼尔像是感知到了什么,脸开始朝下看着地板,眼泪也不听使唤地拼命掉,握住朴志训手肘的双手也攥得更紧。



“丹尼尔,向前看吧。”



朴志训捧起姜丹尼尔回避的脸,声线哽咽,头纱后的眼神,温柔苍凉。



“不……!”姜丹尼尔脑部中央突然闪过一阵钻心入骨的疼痛,但他又意识到当下危急,他仍旧想强忍住疼痛对朴志训作出应答,但不知怎么地,姜丹尼尔像是莫名被毒哑了似的,那些想要脱口而出激烈陈词的解决方法竟皆数堵在喉咙口,他霎时急得直摇头,额头也冒了一层又一层的大汗,像个要不到关切的孩子似的。他脸涨红了,是朴志训最不想看到的窘迫。



最后他只能看着朴志训的眼泪渗落到纯白头纱上,正午的第一缕阳光打下来的时候,朴志训在他的拥抱里化作烟雾,最终被风吹散。



 姜丹尼尔心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,他倒在地面的最后一刻,脑子里纷纷扬扬的,交错放映着的,统统是他与朴志训的过往,那些真实到不能更刻骨铭心的片段。

 



06

 

 



白房子,夜色下。



姜丹尼尔醒来了。即便窗外的星空过暗,他仍望着不开灯的天花板一言不发,那些曾经深埋的片段一个不留地全然迸发,搅伤了泪腺,白枕布被浸湿了。



小圆脸护士进来了。



“我们发现你晕倒在教堂天台上。另外,你目前的脑部恢复状况良好。姜先生……你现在愿意配合我们做治疗记录吗?”



姜丹尼尔没有看向她。



“再说吧,不是现在。”天花板快被姜丹尼尔看穿,他的话也融进那一片黑里去了。



“好的。”小护士贴心地带了门,轻巧的扣门声后,又是一片暗沉死寂。



二十九年来的眼泪,姜丹尼尔今晚是打算再流一遍了。




 

小护士的话没错,他的确想起了许多。



天气有下雨的,也有不下雨的。朴志训有十几岁的,也有二十几岁的。



他和朴志训的初次见面,他就站在朴志训教室的窗外。不过是走错了楼层,又看到了好风景,他才在窗口停下来。



那年十三的朴志训,清瘦漂亮。坐在第三排正中的位置,心无旁骛地在整理笔记。姜丹尼尔也不过十四,慌了神的小脑瓜却全速运转着,想要引起朴志训的注意。他摘了一朵窗台上的小黄花,别在头上,一米八的个子在那傻杵着,把头一歪,静静看朴志训的长睫毛扇啊扇。



朴志训望过来的时候,就是那样。先是嘴半微张地小惊讶,再把头别了过去眼眉弯弯地笑出了声。



“你好啊……我是姜丹尼尔。”姜丹尼尔走进教室里,摘下头上的小黄花,脸红却又大方地做了次自我介绍,当时谁也没想到,那就是他们人生的开端。



随后不记得是谁发掘了契机,总之,是姜丹尼尔先扣住了朴志训的手。



情窦初开的年纪,天真烂漫,在一起多么顺理成章。那些人都传开了,初三的帅学长把初二的漂亮学弟给拐走了,还童言无忌地打趣说,要记得防师兄啊。姜丹尼尔当时听,如今都觉着心暖,看来年轻的大家,对这种关系都是接受的。



从一开始的你侬我侬,到五六年后的平淡无奇,直到十几年后,姜丹尼尔都不清楚两人是什么关系了。只是倘若偶有一天不见,心底就空得慌。



两人选择大学时对家人坦陈出柜,姜丹尼尔被揍了一顿后被赶出家门,而朴志训也没好到哪里去。被强势的母亲用语言极尽羞辱后再全然断了经济支持。



然而考验持续有。又穷又苦还要看眼色的日子,最难撑的时候两人同喝一碗粥。吵架的时候,提过分手也摔过碟,但最后都挨过来了。



但即便有时气慌了往床上一躺,背对背睡觉,姜丹尼尔和朴志训心里都清楚得很,这辈子除了他,不能是别人了。



朴志训读幼教专业,毕业后当了幼师,姜丹尼尔是医学生,白大褂一披,严谨冷酷得很。可一回到家里就别了朵小花戴头上问朴志训,老师我可爱吗?姜丹尼尔还记得朴志训那极出戏的回答,哇,小朋友长得比老师还高了呀……




而如今在病床上想起这些,姜丹尼尔一动不动地躺着,却再也笑不出来了。

 



07

 

 



他还记得,他们决意先办婚礼。朴志训试白西装出来的时候,他才意识到,网络上那些不是段子,亲眼看到的时候,原来是真的会哭的。



他当时紧张又兴奋地把朴志训抱了又抱,看得一边的化妆师都笑了。



而那一顶头纱,无关性别,也不存在亵渎,姜丹尼尔就是单纯觉得朴志训适合,就给他戴上了。



隔了一层纱,吹来一阵风,掀开不掀开,化妆不化妆,朦胧或清晰,都很漂亮。



他还记得,朴志训一脸兴奋地说他妈妈不知从哪收到了风,决定释怀过去,想参加朴志训的婚礼。姜丹尼尔当时心里往下一沉,但瞧见朴志训兴奋的样子,也就还是点头应允了。



他还记得,他当然最记得。



婚礼现场无端生起的一片混乱。他梳了好看的偏分却被打伤在地,视线模糊中眼看着朴志训消失在教堂门口。



姜丹尼尔不想再想了,他坐起了身,按下病房里的暗铃,小圆脸护士就赶了过来。



 

08



 

“姜先生,可以开始了吗?”



“嗯。”



“你两年前刚到医院的时候,比较暴躁,情绪不稳定,过往的很多都选择性遗忘。直到半年前,我们发现你主动提起朴志训这个名字的时候,情绪会稳定很多。现在,我们打算用一些物品,来彻底让你回忆起所有。你愿意配合治疗吗?”



“好。”



姜丹尼尔去了另一个房间,显示屏里的,医生手里拿的。他冷静地回答对了所有。



回到自己的病床后没多久,圆脸小护士又再一次敲门。



“姜先生,你的恢复程度很高,大概两三天你就能出院了。”



“好,谢谢。”姜丹尼尔七魂丢了三魄般,直挺挺地点了下头,又望向了窗外。



而小护士脚步声未远,就被姜丹尼尔叫住。



“你…落下东西了,一起拿出去吧。”



她转身后满脸歉意地抄起那份掉地上的报纸,轻手轻脚地离开。



姜丹尼尔望向窗外的一片潮红,衔接着暗沉雾气的夜色里,闪烁着的无邪,是朴志训流着泪的,不懂心计的双眼。



他又望向那份被护士攥着,渐行渐远的报纸,上面印着瞩目的几行黑体大字。


“首尔一同性伴侣举行婚礼,遭亲友携众砸场凌辱,其一被囚禁于家中,最终不堪重负,跳楼自杀……”

 

 

09



 

他该望向哪里。

 


此时本应有星辰落下,漫天雪花,他满怀期待地打开门,却只听到远处不明情绪的哭喊。

 


黎明将至,东方既白。而白色头纱去哪了。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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