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发

月亮街(短/完)

 

#丹昏#



四楼大排挡的尽头,那里是整条街离月亮最近的地方。




01

 

我叫朴志训,今年四十有六,是仁川警局年轻一代口中的老痞。整天没事易装跑勤钓鱼执法抓抓惯贼,偶尔深夜醉酒连日不归蹲点擒个大头。



不为什么,就混口饭吃。



那些新人有过的满腔热血,我也未尝没有。只是那东西经不起细嚼,倒不如及早放淡看空,冷却再麻木。



临近隆冬的仁川是真特么冷,今天我歪在讲台的暖椅上气若游丝,他们一贯说我没个警察样。



“你们倒是没见过更痞的。”



闻声的一众新血面面相觑,年轻而不起褶皱的脸漾起些梨涡,我瞧着那些不染纤尘的眼神,啧,不害臊地说,挺像当年的我。



唉,又要开讲了。



其实每每提起这个人,我还觉着烦躁。因为惯性站起来挺直腰板说话,可真没蜷在椅子上裹紧大衣侃天舒服。



“姜。”



故弄玄虚脱口而出一个字,就能将满堂的集中力推升到顶点。



我心底暗笑,姜义建他,是真没白活。



跟新血们扯了几句,好家伙,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们听得一愣一愣地。



不过这反应倒也在意料之中。



我说你们放开聊,我出去抽支烟。



一走出去,膝盖的伤口又开始疼了,仁川的雪绕进阳台,不长眼地飞落领口,果然,烟雾缭绕的时候,最容易回想。



 

02

 


“釜山副局姜义建”。



说故事时,我是这样称呼他的,但实际上,我跟当年同期的警察一样,背地里会叫他老痞子,而更多的时候,叫他,哥。



我和姜义建的初见,是难以言说的。



1987年的釜山,哪有现在的模样,那时候什么都是破的,我的家也是。



就除了角落里的那台梨木衣柜。我就记着那个十五岁的仲夏夜,釜山的雷暴狂躁到了极致,父亲神色慌张地给了我把内锁,就将不明所以的我,一把塞了进去。



雨声雷暴混着凄厉的惊叫,蹦咚的一声闷响之后,我分明没有任何概念,却清楚一切都结束得清晰。



我隔着厚重的实木,听清突兀的警鸣,人声往来,混乱不堪。磨尽神智的漫长混沌随着咿呀一声刺耳闭门声终于归于平静。



我几近虚脱地爬出衣柜,抬起头,差点没被门口那个高大身影给吓晕了过去。



但他倒是温柔的。



冷静地帮我倒了杯水。听我后知后觉的哭声,直到天亮,直到他浅绿色警服上的水迹都干了。



“小子,哭吧,哭完接着走了。”



我记得很清楚,这是他一整晚说的唯一一句。



没有安慰,始终让我有些纳闷,但后来长时间证明,他的确话少,也不爱那些华丽的东西。



 

03

 



后来我才清楚,我的父亲,是输在了人生的博弈。



高利贷虐杀立案后。姜义建把我接进了他独居的一室一厅,二十出头小警察一个,微薄工资,却支付起我一整个学生时代的安逸。



我们常常去月亮街。



四楼大排挡的尽头,那里是整条街离月亮最近的地方。



我看清他不修边幅的脸,和一年四季,那身黑糟糟的硬皮大衣。



尽管如此,别人还是没法比。



那是我们平淡人生的额外消遣,他总瞟过我这孱弱身形,略带倦意。



吃。他让我多吃点,最后再嘲我一句排骨精。



我就坐在那个位置,问尽各数问题。



大至警局风云,小到街边闲景。



他一本正经回我,月亮街边无桂树。可我觉着一定有。



我闻到过那种香气。就在他望向我的时候,而那时月光正好打在他脸上。

 



 

04

 



他从不是什么正气凛然的角色。当我满腔热血地问他关于警察的理想,他抖了下烟头的灰柱,恹恹地转过脸来。



“就混口饭吃。”



那种蜷在床上吊儿郎当翻卷宗的样子,是真痞。



我还记得填志愿那年,六个纵向志愿,我写满了各色警官大学。那下把他给气得,估摸有一个多月没和我讲话。



但最后他还是认了命。还会出其不意训练我的推理和实战防御力,我还记得那几年被弄得差点精神衰弱,但又如何。他说,这就是警察的命理,自己选的,就得认命。



作为那个年代的大学生,当时,我无形中还是有点自命矜贵。毕业那天,我就知道他会代表釜山警局参加我们毕业礼。私以为他会挫挫我的锐气,至少,会再嘲我一句排骨精,然后飞快略过。



谁知他从左边出现,临近时我才发现他难得把警服穿得规矩,还把胡渣刮得个一干二净。



而清晨阳光刚好照进来的那一点六秒,他抱得我很紧。



“志训,漂亮。”



我经不过他那样夸,也不曾见过他那样笑。



当时,有颗温柔的子弹,正中眉心。



 

 

05

 

 



正式入职釜山警局的时候,我赶上了好运途,住进了新建的警察宿舍。



离开他的出租房,我们却没有疏离。



反之,还多出了一层工作关系。一起进喧闹的红灯区扮作潇洒嫖客录音频,也曾装疯卖傻打入拐卖基地。



放荡不羁,却又规规矩矩。



他还是会带着我,我们常常去月亮街。



直至他三十二的那年,姜母一句“是时候了”,换来一场媒妁之言的相亲,当月亮街上贴满了姜字喜帖,我和他的故事,被喜庆的红色,突然换上了别人的姓名。

 



婚礼现场我喝得微醺,到我和姜义建握手的时候,我愣是满眼泪水,强笑地望着他,我指着酒席外的月亮街说,今天,外面可真漂亮啊。姜义建的脸一阵青一阵白,被我无从安放的双手拉扯着袖口,他只好文不对题地回了句,谢谢你。



然后再轻轻一推,让我退得有些踉跄,狼狈不堪。



可这段丢人的婚礼视频我保留至今,只因为肉眼可见的他眼里,是难言痛心。

 



 

06

 



我本以为从此我和他只剩工作关系。



但就在01年的某次行动里,我们主队意外被困在釜山某个废弃化工厂的最底,那里连接着海崖外的汹涌海水,当时十几号人僵在冰凉幽闭的三十几平里等待救援。



当时谁也看不大清谁,只认得出声音。一开始大家跟往常一般,会有惯性鼓励,直到几十个小时过去,有些人明显感觉腿在海水里被泡肿了,脑子也开始进入缺氧状态的时候,话就开始变多了。



五十出头的老警讲起自己刚毕业的孩子,有人也开始讲起自己的新婚燕尔,当时我也想讲讲,但突然词穷得厉害。



我知道姜义建是在的。他也身处在这绝望崖底,十有八九跟自己一个命数。



当时,防水手电的光已经弱成了微淡的茶黄,我正懊恼着看不到他的脸也不清楚他的位置,却一点点意外地、致命地,感觉到我左手正慢慢被他的右手扣紧。



我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叫,在一片温柔又绝望的嘈杂谈论声里,不可置信地慢慢把身子转了过去。



冷色微光下,他的轮廓我最熟悉不过。



“我爱你。”



他还是话很少,而且,还是只有在特别的时候才会笑。



可是。




我不怪罪这不合时宜。



 

07

 



后来,我们都获救了。当然,那是我们都性命危殆,晕厥不醒时候的事了。

 


回了下神,我仔细抬头瞧,原来仁川的雪已经停了,烟也烧了个尽。

 

 

分明调来仁川已不知多少个年头,但我清楚,我的心还留在釜山海崖下的那片冰水里。而当时追不追究,那年代里,其实无多意义。

 




我只记得有条月亮街,我和他年轻的时候,会常常去。

 


评论(11)

热度(123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